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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

2013-10-16 14:50 来源：未知作者：admin

草书

孙天浩

人生苦短，不遂心事真多。在人心似冰趋利如蝇忧愁若海的当世，要想过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浪漫生活无异于缘木求鱼爬梯登天。与其在红尘滚滚中戴着面具跳舞套着镣铐做人，倒不如宠辱皆忘把酒临风罢，与世无争眠花枕月罢，寄情自然击水中流罢，托体同丘笑傲山林罢，难得糊涂千金买醉罢。

而我选择了草书。草书是我骨子里的一根筋，牵一发能动全身，引一端而应遍体。铺开一张宣纸，磨好一砚墨，操笔在手，凝神吐气，把梦里桃花开在笔端一厢情愿泄在纸上。刹那间，六尺天地风突云涌，四方案上电闪雷鸣，一派万马齐喑地动山摇的壮观气象。彼时的我心无挂碍，驰骋在无人的疆界上，没有神仙皇帝，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凡体肉身的我的存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张飞在当阳桥上横抖丈八蛇矛，吓退千军万马的雷霆大喝；田横和他的八百壮士在萧萧易水边的苍天悲歌；项羽兵败垓下英雄途穷的仰天长啸；还有花前月下的缠绵，对影成单的怨艾……

不喜欢楷书，楷书太做作，有太多的程式和规矩，在规定的起止承传中约束人性。古板不适合人的天性，只有在唐朝那个生活浮华的时代，才会在平仄中追求诗词的完美，在颜筋柳骨里表达狭隘的偏见。我知道，楷书是溪流在深山峡谷的涓涓汇聚，草书是大江大河气吞如虎的浪涌流奔。没有汇聚就没有奔涌；没有楷书一板一眼的压抑，就没有草书痛快淋漓的发泄。

也不喜欢篆书，那种藏头含尾回环缭绕的笔致简直就是一个老谋深算夤缘附势的宵小之徒。自古以来，权臣奸相就长着一副篆书的嘴脸，而英雄志士浑身散发着草书骨气。李白醉草诏书写的应该是草书，他令高力士脱靴、杨贵配捧砚，是谪仙对权势的蔑视，是草书对篆书的胜利。当然，篆书也可能是涂脂抹粉故作高雅的美人，在花前月下轻撩旗袍款款挪步，不敢惊动虫豸、轻溅飞尘，似是林黛玉在潇湘馆里的夜半独泣，似是崔莹莹在西厢房里的春宫闺情，似是飞燕剪雨的轻薄，似是富贵牡丹的无知……

还不喜欢行书。行书是放飞高空的风筝，总被一根绳索系住了翅膀。行书是穷困的书生想作旷达之态，却总被无情的现实捆住了手脚，那种穿着长衫囊中羞涩的模样很不大方。王羲之在兰亭的妙墨一洒，总摆脱不了行列的束缚，颜鲁公的祭侄一恸，总有泣不成声之嫌，哪里比得上黄鲁直吟罢“雷惊天地龙蛇蛰”，长袖飘舞走疾风，哪里能及三杯已具神仙态的张癫“挥毫落纸如云烟”？

我刚刚步入社会时，面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苦恼不已。忽然有一天遇到了孙过庭，他写的《书谱》笔画映带丝丝入扣，使转提按渺渺入微，让人觉得那笔墨间潜涌着昂轩做人的骨气，这是落落君子、巍巍圣贤啊，我找到了知音。曼妙的墨迹恍然是他老人家穿过时空对我娓娓而语，旷世高音缥缈悠忽不可捉摸。灯火辉煌，我呆坐在书案前，心如绳绊，操笔画弧，如在幽深的洞穴中模仿“葵花宝典”的套路，一招一式不得要领，只得掩卷掷管。

“实事渐消虚事在，长年方悟少年非”，一晃我已年过不惑临界知命，这时当该遇惑不惑，宠辱不惊，物我相忘，已然是天地间的一股清风，拂着枝头的三尺微茫。心里有波浪奔涌的愿望，躯体却没有了腾升的能量。待到白发悄然而生之时，却不知不觉喜欢上了祝允明的大草《箜篌引》，一副看破红尘我行我素的倜傥神态，令我神往。一曲箜篌如闻天籁，一场飞花猛然顿悟。那线条是仙台老人在指点迷津，是降花仙子在妙传菩音，一颗不再躁动的心终于拂去了尘土。我端坐在书案旁，静静解读窗外黑暗的黑，悠悠反思喧嚣白日的白，默默体悟颠扑人生的灰，不由得会心一笑。

原来，草书是杜甫枕边的一场春雨，在单调的寒冬之夜，踅着腿脚，行走在干涩的土地上，用“润物细无声”的高超手法，肤软的雨丝扯住了自然僵硬的手，一直牵拉到花重锦绣的锦官城。或者是贺知章手里的那把神奇的剪刀，在枝头上剪出一叶一叶的嫩绿，酿造一树一树的诗意。还是咋暖还寒时，桃叶渡边的一场残缺的风，吹落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样的闺怨，“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离愁……

原来，草书还是一幅四季风景画。焦墨是农夫在盛夏“锄禾日当午”时洒下的希望；涨墨是硕果累累的秋日，满胸充盈的喜悦；枯笔是三九寒冬，席卷天地的凄冷风霜；湿笔是阳春三月，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怎么看都怦然心动，流连忘返……

原来，草书里还纠结着一对小夫妻哩！在洁白的生活之纸上，一会儿作花前月下月照西楼的闲嬉暇戏；一会儿因为一场误会，娇容忽怒，鬓云半挽，皓齿微嗔；一会儿又重归于好相爱如初，作海誓山盟：我爱你天荒地老，你爱我海枯石烂。

草书也是知己至交在灞桥的折柳离别，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离经叛道，是笑傲长空排解愁情怨绪的高音大调，亦或是另一个我，和意识里的挚爱说话。

那时的我恍恍惚惚，似睡犹醒。一场离奇的梦还没有做完，但闻得窗外雨打芭蕉，淅淅沥沥，仔细听却空寂无声，一片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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