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临摹画风一变
北平“七七”中日事起,大千正在北平,遂携家族归四川成都(方介堪失依靠回温州了,叔师七十生日,渠不在列也)。大千在沪时,与比邻谢玉岑(觐虞,稚柳之兄也)为至友,当时渠所作长题,闻均为玉岑所捉刀者。后在四川,与稚柳遂成莫逆矣。在一九四○年到一九四四年之中,大千偕稚柳同至敦煌长住,所有大小壁画大千临摹殆遍。据云:先以薄纸命儿子学生等,搭高架上去用笔细勾,然后取下,用刻碑帖方法,纸背以朱或粉重勾后,再拍于巨布上(最大者三四丈长,二丈以上高也),由大千亲自执笔,对壁临摹而成,大约一二百幅之多。尝携至李宅亦有十余件之多,藻井亦有甚多。当时所用颜料,石绿、石青、朱砂,均五百斤以上,以专运机飞运者。这三四年大千专心所仿者,大都为隋、唐、五代之人物、树木、山石、花卉等等,故其作风一变,与前判若二人矣。
胜利次年,丙戌二三月间,大千携在成都所成山水、人物、花鸟,大小约一百五十帧,来上海寓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假当时成都路中国画苑开近作展览会出售,每幅高者价黄金三大条,小者亦需四五两也。当时祖韩为沪上巨驵,长袖善舞,加以大千画风工美绝伦,二者配合,故开会虽云七日,三天即售光了,且多复订之件,当时共得黄金四十二条之多。当其初抵沪之次日,即嘱李氏请余去相见。大千谓余曰:吾有习惯,每隔五年,必将所用之印章全部换过,防学生们仿造也。前在北平时,因介堪在傍,故都为所治。至四川、敦煌之后,因无人可中意者,故勉强仍用方印近十年了。现在这带来的画件,大都没有钤印,请你尽十天内为刻十余印,可以钤后展出了。时余以胜利后,生意比较少了,故当时即应允,一星期赶了十余方付之应急。时方介堪在温州,未及知此消息也。
大千得此四十二大条后,即偕祖韩之五弟祖元飞至北平,因其时傅仪从吉林逃出时,所藏古画、所携古物悉为苏军所劫留,流散北方至多,大千携款去收购也。一月后即回上海了。祖元告余云,大千以廿大条收购了南唐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一长卷,为当时顾闳中奉李后主之命偷看宰相韩熙载在府召伎及幸臣等夜宴歌乐之景况者。图如今之连环画,接写五段之情状者云。又以十八条共得三卷子,一钱舜举《杨妃上马图》、一燕文贵《山水》、一宋人《百马图》,一月之间,所存四条而已。是时大千应众友之请出示《夜宴图》。过三四日,大千独留稚柳及余二人嘱最后俟群宾散后再走云云。至夜十时后,又出一《夜宴图》给稚柳赏鉴矣,笑曰:前出示者乃副本也,此方为真迹也。余外行也,觉二卷甚相似而已。后大千告余云:伪者少了一小段,真者隔水绫上多一段年羹尧亲笔题跋。余观后,始知年款已挖去,只下存一印尚能看出为“双峰”朱文印二字,年字双峰也,一笔柳公权体。据考,此卷初为年藏,年赐死后,抄归大内,此款挖去者也。(此卷在解放后由徐森玉之子伯郊携归中国,由故宫博物院以四万美金收购矣。闻当时有二三件,余二件未详了。)
是年五月,大千即回成都作画矣。丁亥(一九四七)春又来上海再开展览会,只卖三十六条矣。是年李宅客至多,应了一句俗语,户限为穿了。是时方介堪又来作座上客了(上年四月即来的。大千临行画十幅二尺立幅,嘱李宅转交于方君,由渠出售,以度生活云),并又为大千刻了印,大千悉未用,但每月允给以十幅画资助之。祖韩兄妹至势利,对方冷淡异常,从不留之一餐也。某日,有一某君来访大千,见桌上有数印,询以何人所刻,时余正坐其旁,大千为作介绍曰:这是这位陈某某所作,现在全国第一手也。余见方君坐在后面,面露不愉之色,余急指方君介绍曰:张先生过奖了,现在第一名家,是这一位方先生呀。大千当时亦似自悔失言,但一瞬之间,竟补充一句曰:方先生虽好,但总不及陈师兄的。方大惭,不辞而去了。祖韩笑云:如第一手,不致于要你(指张)的画去变钞票了。
做贼写供待友至厚
期间尚有二三趣事,述之如下:一、有中国化学社(出三星蚊烟香者)总务科长应某某(名耿,号似“声聆”,同音字也)为祖韩之伙员也,尝以数百元买一部石涛册页十二开,思赚钱出售,估者只还八百元,应拟求老板李祖韩乞大千题一跋,可高价值。而大千一看,笑谓之曰:这是早年吾假造的,你速以八百元卖去了罢。应氏竟托祖韩求大千题为己作,大千不允,祖韩要求不已,大千一餐谓余曰:这叫我做贼写供状,如何是好。祖韩以目示余,勿多言。余笑谓之曰:你只要写某某以此见示,乃早年醉后胡作者,为之恧然,即可以嘛。大千无奈,即照余意写了。应君即以二千元出售了。二、一日有北方某估人持来一小卷子,求大千审定真伪。启视之,为溥心畬所画山水也,题款写大千、心畬合作。大千笑云:这是溥先生的笔,但吾没有一笔也。时溥画价远逊大千,这估人大为后悔,云不该收进云。大千见其像要哭了,遂立即取笔加了很多,并再题字曰,丁亥某月大千又笔。付之曰:这总真正合作了,你可称心了罢。其人称谢不已,大喜而去。大千之善于应付估人,于此可见矣。故凡估人掮客,每为之乐于奔走也。视湖帆之专得罪于人,大有分别矣。三、大千对余云:你要吾画,不问什么难题目,吾都接受,惟写对联,必须叨光五元一副的,因吾代理人陈德馨,为吾做事不取薪给的,说明每写联帖,一件五元都归他取去的云云。陈君嘉善人,即大千住嘉善时房东也。大千每月书联极多,陈藉以为生也。大千去国后,犹时以金钱接济之,直至其死为止,其待人之厚又如此也。四、忆在戊子年(一九四八)春日,大千第三次来沪开画展,时物价日增,金融日紧,故只得二十八条黄金矣。有一画,五尺中堂,上绘五种颜色之牡丹,下右侧绘一西洋猎犬,纯墨色,左上侧绘一纯白色鹦鹉,细链链一足,停于一架上,上覆古锦袱,工笔花纹,标价三条半,竟未能售去也。余请求摄一影见贻,至今此影尚保存也。(又有一横幅,所绘约廿株枯树根,各不雷同,补以小桥立一老人而已。大千云此写成都郊外之风景非杜造者,亦特摄影赠余也。)
在三月初,尚有二事可记,其一,是时大千仍每月作画,二尺者十幅,以赠方君介堪,俾养家活口。是月有一幅白描人物《东方朔偷桃图》,特精,可卖四百元。时上海大同影片公司老板柳中亮,因刻印与余至熟,柳嘱余代求张氏人物一幅,价不拘云。余因念及方兄窘况,故告柳氏曰,正有一张白描佳作东方朔,价需四百元。柳允之。余即以电话告知三马路宣和印社老板方节庵(介堪之弟也,介堪每来沪即住其店中也),嘱其准备好,余即陪同柳氏至该店取画付款。及取出来一看,东方朔面目全非矣,最奇者为东方老头嘴唇与双履同一重朱砂颜色,石绿、石青之衣裳,相映交辉。柳氏对余曰:吾要的是你所介绍的白描,这五颜六色,吾不要的。遂去了。次日余以询大千,犹以为张所加色者。大千初闻余言,以谓余诓之。余嘱追回一看后,大千为之大愠,很不愉快地谓方云:你要着色人物,尽可以向吾要嘛,这一张变成了城隍庙里花纸头了,放着罢。方氏大窘而去。这是大千事后告知余者,当时实况想很紧张也。自此以后,一画也不给了,方亦绝迹不去了。四月一日大千五十生日,李氏兄妹及数十个上海门人为之祝寿,摄影留念。次日大千在丰泽楼设四十席宴客,方氏均不来了(闻已回温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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