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平  湖北鄂州人，美术学博士，暨南大学教授、书法研究所副所长、硕士生导师，兼任教育部高校美术学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人事厅高级职称评审专家，广东省书协主席团成员，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长期从事书法研究，在《文艺研究》、《文献》、《中国书法》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主持2010年国家社科基金《基于〈墨池编〉的古代书论文献研究》等省部级课题5项，出版专著《黄庭坚书学研究》、《陈献章书迹研究》、《书学史料学》等。其中《黄庭坚书学研究》一书先后获得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类一等奖、教育部2009高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广东省第八届鲁迅文艺奖。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书法篆刻展。

 

 

       黄庭坚曾随苏轼学书，研究者常会举出许多证据。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东坡的自述：“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东坡题跋》卷五）然而山谷文集中只有他与东坡同学颜真卿的记载，而从未见到他自称学东坡本人书法的表白。这使得山谷是否学苏轼本人的书法成了一桩历史公案。而南宋杨万里的记述则为这桩公案罩上了一层“迷雾”。《诚斋集》卷一百《跋东坡小楷〈心经〉》云：
       予每见山谷自言学书于东坡，初亦呒然，恐是下惠之鲁男子也。今观《心经》，乃知波澜莫二。
       虽然东坡的小楷《心经》我们已经无法看到，但是近年出土的《徐纯中墓志铭》为苏、黄二人书法的相似提供了直接的证据。然而这些是否就说明黄庭坚真的在学苏轼本人的书法呢？答案是否定的。
　　杨万里出生于南宋靖康二年（1127），距离山谷去世已有22年，因此不可能见到山谷。那么他自称的“每见山谷自言”必然是依据山谷存世的文集。现存山谷文集最早的版本是南宋麻沙本《类编增广黄先生大全文集》，但文集中也只能找到苏轼为山谷临颜书作示范的记载。山谷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件事：
       又尝为余临一卷鲁公帖，凡二十许纸，皆得六七，殆非学所能到。（《山谷题跋》卷五《跋东坡叙英皇事帖》）
　　比来作字时时仿佛鲁公笔势，然终不似子瞻暗合孙吴耳。（《山谷题跋》卷五《跋东坡书》）
　　尝为余临《蔡明远》及鲁公《祭兄濠州刺史及侄季明文》、《论鱼军容坐次书》、《乞脯》、《天气殊未佳帖》，皆逼真也。（《山谷题跋》卷五《题欧阳佃夫所收东坡大字卷尾》）
       有理由相信，杨万里所说的“予每见山谷自言学书于东坡”是从以上几则题跋中得到的印象。以下对“波澜莫二”的解说可支持这一论断。
　　“波澜莫二”出自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
       有人解释“波澜莫二”说：“师徒舞技相仿，不相上下。”按：此种解释只得其一，未得其二。黄生《义府》卷下释“波澜”云：“杜甫《赠郑谏议诗》：‘波澜独老成。’又《剑器行序》云：‘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今人喜用‘波澜老成’字，而不知所谓‘波澜’者何义。按‘波澜’即渊源也，谓郑诗独有前辈渊源。李舞渊源公孙，竟似一人也。缘唐讳渊字，故以波澜易之。”老杜之意在于“今兹弟子”的舞技，同源于公孙，并非强调弟子们的舞技相仿。由此可见，“波澜莫二”的意思指同源所出，这与山谷自称与东坡同学颜真卿正相印证。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不会责怪杨万里在混淆视听、徒增混乱。
　　在杨万里看来，山谷“自言学书于东坡”很让人惊诧，因为山谷一向强调学书不能亦步亦趋，而要像鲁男子一样“善学”。正如山谷《又跋兰亭》云：
       《兰亭》虽是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以为准，譬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所以为圣人。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学《兰亭》者多此也。鲁之闭门者曰：“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可以学书矣。
       这里涉及一个典故。《孔子家语》卷二云：“鲁人有独处室者，邻之嫠妇亦独处一室。夜暴风雨至，嫠妇室坏，趋而托焉。鲁人闭户而不纳，嫠妇自牖与之言：‘子何不仁，而不纳我乎。’鲁人曰：‘吾闻男子不六十不间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纳尔也。’妇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鲁人曰：‘柳下惠则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哉，欲学柳下惠者，未有似于此者。’”至于柳下惠，其坐怀不乱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鲁男子“善学”，关键即在于能遗貌取神。董其昌云：“同能不如独胜，无取绝肖似，所谓鲁男子学柳下恵。”（汪砢玉《瑚网卷》三十九《仿赵文敏沧浪濯足》）可见，杨万里“恐是下惠之鲁男子”的感受同样来源于山谷的文集。
　　山谷无疑是具鲁男子之见者，他随东坡学书，决不会步武其后。对于东坡、山谷在一段时间内面貌的肖似，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二人同学颜真卿书法，而并非如世人所认为的山谷径学东坡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