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写稿子,提及“70年代”,编辑非要添加“上世纪”字样,弄得像在写古代。有时回想文革过后的种种人事,包括空气中那么一股子莫名的亢奋,跟今天比,也真仿佛是古代。
“古代”的朋友们还活着,譬如星星画展那几位。90年代初——又得加上“上世纪”!——我在纽约林肯中心音乐厅人堆里一眼瞧见马德升,彼此握手拍打,好高兴,他身后站着一位脸蛋红红的法国姑娘,那么淳朴地笑着,听马德升说“这是我媳妇!”她就用力点点头。几天后,两口子在佛罗里达出车祸,马德升原先的双腿残废成了全身残废,法国媳妇则飞出车外,死了。
星星画展的主要成员都去了国外:王克平、马德升在法国,曲磊磊在英国,黄锐似乎去日本,阿城、艾未未分别久居洛杉矶和纽约。现在王克平与马德升仍然留居法国,其余几位又都陆续回来了。
我们这些苍蝇啊!
上个月和阿城聚会,说起再老下去会不会色盲,抹了颜料都偏红,却是看不出来,阿城沉吟道:恐怕难免。星星起事那年我26岁,他30岁,刚回北京,没工作,闲着,从正宗“知青”转为正宗“社青”。“社青”,为古代词,今语即盲流、无业者、闲散人员。
1979年冬末的一夜,中央美院学生会忽然请到以上几位星星英雄,台上一排坐开,我底下瞧着就兴奋起来:这不一伙老社青么?其时我结束8年农村生涯,进了美院,算是入了官家的幸运儿。那夜送诸位英雄到门口,校园浓黑,曲磊磊转头对我说:还是你们好啊,你们考上了。
如今大学请来的全是学者教授之流,“上世纪”学院讲台却坐着这样的乌合之众,当场叫嚣。“官方画家彻底完蛋!搞什么艺术!就知道他妈挣稿费!”马德升扯着嗓子咆哮道——那时哪来画廊和拍卖行呢,除了工资,穷画家确是接点连环画之类的挣稿费……黄锐也句句不卖帐,可惜远在“古代”,此刻记不全。王克平穿着才刚时兴的喇叭裤,坦然四顾,神色介于流氓和公子之间。阿城说话,镇定、清晰,南方不易见到这样无畏而老成的青年。不知为什么,初起我认定他是四五运动天安门广场的讲演者,听他说下去,才知道他是远赴云南的知青,泡了整整12年。
他们一律是北京人。“他妈的”之类,轻快带过,“稿儿费”,卷舌,字字重音。全中国,也就北京盛产这类出言不逊的逆种,且多有文艺干部子弟:曲磊磊的父亲即革命小说《林海雪原》作者,王克平的父亲据说是天津文联主席,阿城出现,美院上岁数的老师说,哦,原来是钟惦棐的孩子。钟惦棐?前辈于是打比方:就是当年电影界首席大右派,等于美术界江丰。
明白了,上一代老左派。1949年,他们是来自解放区的军事委员会官员:艾青接管中央美院,江丰接管杭州艺专,钟惦棐接管电影界。1957年三人全都成右派,而今右派的儿子长大了。
我记得黄锐与马德升是工人。不久在哪条胡同撞上黄锐支着架子画雪景,有天夜里,还瞧见马德升正在美术馆后街拄着双拐奋勇行走。他永远穿着绿军装,消瘦见骨,眼睛亮,咆哮时双颊泛起红潮,我无端觉得正像俄国小说里患着肺痨,同时激烈辩论的民粹党人。
那天我台底下就给这五位草寇画速写。
1979年秋星星起事,我在上海,不曾见,那时媒体不报,更没网络,回来只听得众人眉飞色舞讲:怎样地先给美术馆撵出来,怎样地立刻在大街上布展,北京市民又怎样围得里三层来外三层……赶紧打听,结果是江丰作主,亲自写了序,展览就挪到北海公园画舫斋。赶紧去,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易挤到画跟前,又给别人的左膀右肩弹出来,那年头,男人们个个穿着中山装。
文革后首次在野画展不是星星。1979年春节前后,上海黄浦区文化馆举事的《十二人画展》才是头一回。上海人里自有民国油画的隔代知音,气候变了,他们就把文革期间偷画的风景静物画亮出来;北京的野种则挑明了玩儿政治,作品不细说了,国庆节后星星团体争取“艺术自由”的大游行,上海人是既不敢,也不作兴,北京地面却似真有五四的遗传在。后来有张照片不知谁拍的,黑压压游行队伍,为首站着马德升,远离众人,撑着双拐堵在市政府大门前。
1980年,各种在野团体闹起来:无名画会,油画研究会,同代人画展……后两个团体多是中央美院老师或老附中毕业生,无名画会则十之九是野种,主将之一冯国栋,供职清洁公司,扫大街,去年我接到他葬礼的通知,因在外地,没去成,想起他那幅愤怒的画——纯色,粗线,画一把开裂的扫帚,一张倔强的苦脸。
我记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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