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黄增炎的创作历程,我总是想到陆游《游山西村》的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曾经受王肇民的影响爱上水彩画,却日渐觉得水彩的“黔驴技穷”,黄增炎感到无奈甚至开始“讨厌水彩”。混合技法的探索与日渐成熟使他重新对创作恢复了热情,对色彩的敏感、对造型艺术功力之深厚,让他在创作中如鱼得水,驳斥了水彩不能画厚重的论点。而他对自身的定位已经不是昔日的水彩画家,而是成为当代艺术家!
本以为每一位画家都会对自己所创作的艺术矢志不渝,并怀着神圣的热情去坚持与执着,黄增炎的一句话“我厌恶水彩”,让我动摇了对画家所建构的价值观。然而当他娓娓道来个中原因,我才领会到他对自我艺术的一种否定与再建构的心思,不可置疑,步伐总是在自我解剖与反思中才能迈得更大与更自信,盲目的执着只能让艺术家永无止尽地停滞与安于现状。
在部队学习版画
黄增炎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与艺术。生于五十年代末的黄增炎,在学会辨识事物的年纪遇上了文革,他没有过多地去描述文革,也许太多人在谈论这件事情,也许他只是把这件事情当做一次太早到来的人生历练,他的艺术起点是与时代相随,“批林批孔”的漫画和宣传画随处可见,他在中学的时候也画过宣传画,那个年代的画家没有谁不是从宣传画的创作走过来的,包括广州画坛中曾经的“四大天王”——陈衍宁、伍启中、张绍城、梁照堂。黄增炎至今还津津乐道地谈论陈衍宁和汤小铭合作的《无产阶级的歌》,黄增炎说:“画展带来的很大的轰动与影响,他们代表了政治的高度”,那会儿他还谈不上是一名画家。
1977年,黄增炎读完中学就去了部队当兵,随后便结识了在部队的专业创作员黄三才。黄三才于1964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版画系,在部队上创作版画已经是很有水平的版画家,黄增炎初进部队,是部队的机关兵,是在电影队放电影,所以空余之时便会向黄三才学习版画,当兵五年,黄增炎几乎没有间断过学习版画创作,并数次参加省展和全军展览,代表作《难题》还被登载在解放军报上,画的是几个战士趴在床上学文化。在中越自卫反击战备战期间,他创作了版画《出击之前》。1979年,他所在的空军部队成为了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的主力军,仅距离越南二十四公里,每天出门都要在后裤袋配一只手枪,被战火笼罩的紧张气氛持续了大半年。
黄增炎曾考虑上广西艺术学院,后来终究没去,退役后回家乡台山市当了美工,1981年底,他决定要报考广州美术学院,学过版画和油画的他打算报考版画系或者是油画系,但是那年油画系不招生,版画系则在广州地区只发放了五个准考证,黄增炎正是属于广州考区,无奈之下只能报考相对招生较多的教育系,黄增炎回忆起来,感叹道:“那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就是一心想要离开(台山)。”为了摆脱沉闷的生活,黄增炎迫切希望到广州美术学院上学,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老本行”——版画。
从水彩画开始:初遇王肇民
“王肇民的画造型能力很强,他花在素描的时间很多,一天当中有半天是画素描的,他水彩画之所以画得那么好是因为他的素描画得好,广州美术学院有史以来没有哪个画素描能够超过他。”
在黄增炎的艺术生命中,有一个人是永远都必须提及的,他就是王肇民——中国著名的美术家,以素描和水彩为专业。黄增炎认识王肇民的时候,王肇民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年纪,刚刚摆脱文革的折磨恢复了名誉。在黄增炎的印象当中,王肇民是十分刻苦的画家,上午画素描,下午画水彩,从未间断过。有一次黄增炎去王肇民家,王肇民的太太就像警卫一样守在画室门外,黄增炎自报家门说是王肇民的学生,王肇民的太太让黄增炎先回去,告诉他王肇民正在画画,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王肇民听到他的声音,才让自己的太太放他进来。
黄增炎从一开始学习水彩画就受到王肇民的影响,但是更多地体现在平时的生活里,“生活当中的接触比具体在画画当中提意见要重要得多,王肇民老师总是跟我们聊他的生活,聊他的过去”,黄增炎说。王肇民就是在生活中和他慢慢积累起来的师生情,王肇民的人格魅力以及独特的绘画风格深深地吸引着对水彩持有十分单纯喜好的黄增炎,在大学的最后两年,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画水彩。
读研的反思:水彩是否是“小技”?
“本科毕业之后我虽然作为高材生留校任教,但是很多地方依然未成熟,所以要读研究生,王肇民先生看到我还问道:‘你读研啊?’我说:‘我读研的目的是用三年的时间去研究你的东西。’王肇民老先生就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啊!好啊!’。”
在学步阶段,黄增炎处在学习、吸收甚至模仿的阶段,王肇民高深的学养、扎实的造型功底,这些都是他一直模仿与学习的。上世纪80年代,苏派素描在学院中大行其道,王肇民回归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平光素描”,去除苏式素描的单一调子,取而代之是丰富的笔触和突出的结构,画出的人体素描就犹如雕塑般矫健有力。
大学毕业之后,黄增炎作为高材生留在了学校,没多久为了响应“年轻知识分子成长之路”的号召,参加了广东省首届讲师团,去海南县一级的中学辅导学生,其余的时间则在村子里面写生、创作,有一天他在村子里头发现一些用鹅卵石砌成的农舍,颜色异常好看,黄增炎想把这些农舍画出来,但是他所掌握的水彩画“湿画法”却无法表现眼前这些石头房子,自己的造型训练本身也有问题,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本科的学习还是无法支撑自己的创作。
“有一次王肇民先生问我:‘你读研啊?’,我说:‘我读研的目的是用三年的时间去研究你的东西。’王肇民老先生就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啊!好啊!’”黄增炎说道,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每次谈起王肇民,黄增炎都忍不住流露出对那位可爱老头子深切的怀念。
1988年,黄增炎毅然回归学院学习,成为了当时中国首批水彩画研究生,指导教师是胡钜湛和王肇民,王肇民实则在培养水彩画研究生方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正是这一机缘,黄增炎再次“归师”于王肇民,王肇民成为他的艺术顾问。
在和王肇民的交往中,黄增炎更认可王肇民画作中所呈现出来的艺术趣味与文学修养,1984年王肇民在自己的画册上曾经题过一首诗以赠黄增炎,名为《小技一首》:“小技夸能原自博,大非宁屈不相争,十年足迹半天下,一代文章无姓名,壮志已随流水去,老怀难值故人倾,夜深儿女灯前笑,且慰西山日暮情。”黄增炎深深喜爱这首诗,或许正是这首诗使他最终领悟到水彩画新的空间与可能性。
水彩是否真的是“小技”?玩了几年水彩的黄增炎突然感觉到“讨厌水彩”了,三年的研究生生活,他几乎都是在图书馆中度过,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他曾经反复地想过一个问题,水彩是否只能遵从传统水彩的画法?水彩是否只能停留在小品画画种?
图释:《小技一首》小技夸能原自博,大非宁屈不相争,十年足迹半天下,一代文章无姓名,壮志已随流水去,老怀难值故人倾,夜深儿女灯前笑,且慰西山日暮情。
混合技法——对传统水彩的挑战
“我现在画的也是类似于美国画家安德鲁.魏斯的干笔画,先做一个底子,一层一层把干干的颜色擦上去,然后中间通过一些胶合剂固定,到一定阶段若你想要深入去刻画一个东西,你一定要对画面做一些处理,然后才能画进去。一张水彩纸,无论质量再好,如果你一口气画下去是不行的,你顶多画到第五次就了不起了,再画进去就腻了,因为水彩画只能加不能减,不像油画,一刮,重新来过。纸不能洗擦,一洗擦就烂了,即便能洗擦,纸面还是会起毛,多多少少还是会残留原来的颜色。”
——黄增炎
黄增炎深感人们印象中的水彩已经成了一种定势,刷刷几笔,一切都要遵从水彩画所谓的“三要素”:水分、时间、色彩。这种水彩画一定要体现出透明、流畅的特点,在教学中,老师一直都提倡“能用一笔表现就不要用两笔来表现,能用三笔就不要用五笔”,1989年,作为研究生的黄增炎和同学专程去拜访留学英国的水彩画泰斗李剑晨,这位采用英式水彩画法的老画家告诉他们说,他在每张纸作画都不会超过三个小时,老画家还亲自给他们演示,黄增炎说:“李剑晨老师把棉质水彩纸放在水桶里头泡三天,泡透了就放在特制的画板铺开,用海绵把表面的水吸掉,一边画一边等水分干掉,刚好需要三个小时。这就是最地道的英式水彩画法,可是受到干湿程序的约束,画画的步骤都需要非常严谨,不能更改。”黄增炎则认为,一幅好画应该是耐画的、厚重的。
然而水彩画的纸张和绘画材质注定水彩画无法耐画,甚至难以让水彩画收藏存世太久,有些画家还在世,其画作已经变得残旧不堪,更像是故作。后来黄增炎受美国画家安德鲁.魏斯(Andrew Wyeth ,1917年-2009年)画作的影响,决定潜心研究水彩画材质属性与绘画本身的关系。
很多年前,黄增炎做了一个实验,拿了几张纸,一张纸是按传统水彩画法涂上颜料,另外几张纸是涂上特别处理的底料,再刷上水彩颜色,然后分别把这几张纸挂在窗外,几张纸均被太阳晒了半年,结果发现按传统水彩画法的纸张都变黄了,而涂有经过处理的底料的纸张几乎没有变色。
对于在绘画前添加底料的成功试验更加激发黄增炎对绘画材料的进一步探索,水溶性颜料通过水稀释之后无法直接涂抹到底料上面,这就逼着他去进行不同材料的尝试调配,他曾使用一种进口的胶合剂调到颜色里头,惊喜地发现,新的颜料和底料能呈现出传统水彩画无法表现的肌理和笔触。
然而黄增炎并没有破坏水性材料的性能,即顺应水性材料透明或者半透明的特点,而在艺术表现上则以“实”为主,“实”指造型的坚实感,为此黄增炎更多运用干笔技法。“先用透明或半透明涂料打底,干透后画纸更结实耐久,再在颜料里调入适量的胶合剂,增强笔触和肌理效果,笔触和肌理作为造型的主要元素,在画面结构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通过固定液适时将其保留下来。”黄增炎画的山竹、油漆桶、门窗、陶罐,即使没有使用塑形膏,也没有厚涂颜色,而物象表面似乎有一种可触摸的感觉,充分展示了材质的特点和美感,这是普通水彩画无法达到的。
图释:
艺术创作本来就是这样,一种模式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模式,之后又被打破,如此反复,推陈出新。
“你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跟手艺人类似,手艺人一定会有绝活,这个绝活就是技巧,所以每个艺术家都必须有技巧”
造型规格决定画面的格调
“绘画是造型艺术,如何成功地塑造形体才是画家在创作中的头等大事,哪怕画家的技法再熟练,控制材料的手段再高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体结构也难于做到轻车熟路”
很多人看完黄增炎的画作都觉得不像水彩画,黄增炎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定位于一位水彩画家,黄增炎很坚定地说道:“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水彩画家,我是画家,更是一名当代艺术家。”
色彩和造型是黄增炎一直追求和探索的绘画语言,色彩是黄增炎最擅长的表现语言,而造型则体现他对艺术创作的精益求精,“绘画是造型艺术,如何成功地塑造形体才是画家在创作中的头等大事,哪怕画家的技法再熟练,控制材料的手段再高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体结构也难于做到轻车熟路”,黄增炎说。而这两者则是黄增炎追求的一种艺术格局和表现规格。
十几年前,广东美协秘书长区焕礼先生问黄增炎:水彩画的前途何在?黄增炎大胆地提出:“水彩画的前途就是不要像水彩画,水彩画家的前途就是不要像水彩画家”,这个看似打破水彩禁忌的言论,却使得黄增炎做出了与众不同的探索。当个别朋友指出黄增炎的画作水彩特点太少时,黄增炎却暗自高兴自己脱离出传统水彩的框框了,他并没有一心追求传统水彩画,“我可以自由地按照我的兴趣作画,如果你想画传统水彩是有限度的,这多没意思,你得按照“三要素”去画,这些都不合我的品味,不是我想要的”,黄增炎说:“我要的就是类似于油画一样的色彩效果,因为我对色彩非常敏感,我可以让我的画面处于我想要的那种色彩效果,然而把这种高难度的色彩画出来谈何容易,就等于我给自己一个挑战。”
黄增炎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在他的画室里总是放着一两年前就已经开始至今仍未画完的画,比如人体,他停下来是因为不满意或者有了新的设想。他坚信一个道理:好的作品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画出来的,他以伦勃朗、安格尔、弗洛伊德等人自勉,在他眼中,笔触的起伏产生的强弱、虚实甚至边缘线的变化都需要画家细致和耐心乃至烦恼的创造过程。
人体绘画自古以来都是造型艺术的极致表现,几百年来,很多著名的画家诸如提香、鲁本斯、安格尔、雷诺阿等等都在追求人体艺术的创作。两年前,黄增炎在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看到了画得最好的人体作品——弗洛伊德的肥胖裸女,然而让黄增炎感动的是弗洛伊德对人体怀有独特的感情及敏锐的洞察力,几十年来持之以恒,晚年成就了大业,所以黄增炎把“培养恒心”、“挑战自我”当作今后画家生涯的座右铭,决计毕生以人体为表现主题。
美术教育从造型开始
作为造型艺术基础部首任主任,黄增炎参与组建了造型学院基础部,推进了广州美术学院本科的造型基础教学,美院本科学生中不分专业,在大学一年级期间一律都在基础部学习造型的基本规律:包括素描、色彩、透视、构图、形式研究。2007年黄增炎到美国考察,看到美国很多所美术院校都采用一种通识教育的方法,这一方法和他自己二十多年前在教育系的学习是相似的,在本科一年级不分专业,统一在基础大平台学习,到了大学二年级开始去选择自己钻研的方向。
黄增炎很注重造型基础研究,他说,一幅作品厚不厚重,不是看画种,也不是看颜料涂得有多厚,而是看你的造型基础是否到位,画家的能力水平是否足以驾驭画面,画家的能力提高了,画就厚重了,“这影响到了作品的格调,造型规格决定画面的格调”!
黄增炎曾经在一篇论文上发表了这样的言论:过去有人说厚重是油画的特点,不是水彩画的特点,我觉得厚重是一种品味,是一种造型的规格,为什么一定要归属于油画?这是很荒唐的!水彩画家把画画得厚重是很难的,如果画家的能力不到位是画不了厚重的。黄增炎这番言论竟得罪很多观点不一样的人。
对于水彩的一种普及型教育,黄增炎还写了一本书《水彩风景静物技法》,在书里面他通过分析自己在某一时期的作品,对水彩画的材料、技法、创作、审美观念等提出了一系列看法。他深入浅出地剖析了自己在混合技法的理论探索与实践经验,如今这本书甚至被很多美术院系列为教科书。
注:本文摘自《品尚艺术》,2013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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