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结束后,我当时在部队图书馆工作,借着工作机会,看了大量的字帖、书论和艺术理论这方面的书,每天有目的有计划地写字。当时开始有书法展览和活动,我就参加,慢慢的为越来越多的人熟识,逐渐就走上了这条路。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到南京书画院,也不用上班,我每天就待在家里,看书写字想问题。从1980年初一直到1990年代初,当时我刚生完孩子,这段时间非常安静,两耳不闻窗外事,集中精力把很多小头绪都理出来了。《书法有法》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写的。可以说,没有那段时间,我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现在的境况跟当时可能不一样了,还有许多行政工作。但我有一点一直在做,就是认真对待每张作品,我都会尽量想着把它们写好。
南都:整体来说,在中国书法史,其实女性书法家并不多,到了近代以后才开始出现一些。性别给对写字本身会有怎样的影响吗?
孙晓云:时代的标准不同了,过去社会对女人的分工不一样,女人不是社会型的,而是家庭型的,她被要求在家里相夫教子。即便对文人家庭的女子要求“琴棋书画”,也不会把她拎出来和男子相比,充其量说说“巾帼不让须眉”。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书法确实是非常男性化的,女人想出来并不容易。书法需要你稳健老到、随机应变,明察秋毫、果断自如。而这恰恰不是妇女的特长。尤其是写大草时,这种气质尤为男性。过去不一样,女人一般写写小楷也就过去了。但过去对书法的要求也比现在高多了,书法和生活、和社会是融为一体的,平时的记录、通讯、写作、交流,都是需要书法。平时写得非常多,运用非常广泛,什么都写,水平也比现在高很多。对于我来说,跟同代人比,尤其是和女人比,我还是有自信的;但一跟古人比就非常惶恐。所以对“书法家”这个称号,我也是惶恐多过自信,我也不太想去背负什么家之类的称号。
从古至今,女书家寥若星辰,屈指可数。对于女性书家而言,我付出的也许比一般男书家要多得多,辛苦得多。写得不好,男书家在原谅你时同时也在轻视你;写得好吧,对你的要求比男书家还要挑剔。想在几千年男人拿手的领域里有所作为,真是难上加难。唯一能让我自嘲的是,在写得好、写不好的时候,都可以说:“我是女书家嘛”。
我很早就提出“女红”的观点,目的就是女书家自有天地,自有追求,不用和男人争同一个境界。有关这个问题,我倒是有兴趣下回专门聊一聊。
书法有“法”
“过去古人学习书法是认、念、写三位一体,现在这三个部分被完全割裂。”
南都:但随着写字的人越来越少,毛笔的地位也越来越低,会不会也有些焦虑,甚至是不知所措呢?
孙晓云:不知所措倒还好了,关键现在很多人不仅不觉得不知所措,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书法在当代社会究竟起怎样的作用?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越想越觉得事情很大,它不仅仅是个人兴趣爱好或者艺术观点的问题,而是一个很大的文化问题。艺术观点是不断变化的,但中国文字的传承是恒久的,它涉及到我们文明的存废。
尤其在今天,因为书法已经失去普及性和实用性,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对书法有很大的误解。这种误解,首先就体现在对“书法”的定义上,过去古人学习书法是“认”、“念”、“写”三位一体,现在这三个部分被完全割裂:认,对汉字的研究,交给了中文系;念,交给了表演系;写,则交给了美术系。这是很有问题的,中国书法首先是文字,然后才是艺术,结果现在你把文字的内涵都剥掉了,就剩下一个艺术的壳。既然书法是纯艺术,那好,谁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什么都可以冠以“创新”而随意为之,艺术本身就是选修课。文字可以选修吗?今天这样的状态难道不足以振聋发聩?
我们不要忘记的是,文化是民族的根,对于中华文化,汉字是它的根。没有汉字,哪来的诗歌、历史和哲学?中国书法向来不缺少审美依据,博大精深的书法史论,有延续两千年的完整、缜密的评判标准。我们不妨好好的看一看。如果汉字的书写内涵都被剥离出去了,成了纯艺术,那中国文字可能就要消亡,中华文明也会危在旦夕。所以说,对传统书法的传承,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文化安全问题。
南都:所以你在《书法有法》这本书才会那么强调学习传统的“法”?
孙晓云:家有家法,国有国法,书有书法。《书法有法》其实谈的是很严肃的笔法问题,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几百年,只不过我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把它写出来了。对于这个“法”,我自己也是从不自觉到自觉,慢慢体会到的。
前不久编中小学书法教材,我按照要求同时临五个字帖,半小时一换,尚得心应手,这些法则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在无形中铭刻于心了。后来时代扭转,书法被逐渐淘汰、不断误解,被一种很不严肃的态度对待。我看到这些也非常痛心,虽然我可能改变不了时代,但我想我还是能把我在这个时代中思考的一些问题写出来。这也是我当初写《书法有法》的初衷之一,我希望能把我做的东西跟别人解释清楚,希望能让大家觉得我的这些观点是合情合理的,也是足以令人信服的。
这么多年写下来,其实我就干了一件我力图做好但还没有做好的事,那就是对中国传统书法传承的坚持。“坚持”二字谈何容易,要能受得了的。对现在的我来说,对书法的责任感早已大过兴趣。这种转变,也是因为《书法有法》这本书。我当时在写这本书时,其实还是有风险的,我也很清楚,可能会招来一批人的扼杀,所以我删掉了很多原本比较尖锐的语言和观点。当时自己也比较悲观,在《书法有法》里,我最后写道“艺术生涯原是梦,梦回已觉十年迟”,就是想说自己写完这本书,说出这些观点又能如何?花了这么多年,最后可能还是一场空。但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出来以后反响特别好,2013年已经15版了,到现在还在再版,这就说明有很多人支持我的观点,认同我的想法。也正因为此,让我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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