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草书(特别是狂草书)能够“极尽变化之能事,使自己的情采和风格得以充分表现”,因而其书写状态往往能够影响作品的高下及品质。书法史上流传很广的例子便是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当时他在“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的氛围中,乘着酒兴而作,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兰亭集序》只是行书,其书写状态对作品品质的影响已能如此;作为更加具有不确定性的草书创作,其书写状态对作品影响之大自是不言而喻。
张旭是公认的狂草书大家,他的书法在唐代当时就闻名遐迩。《唐书》本传说:“后人论书,欧、虞、褚、陆,皆有异论,至旭,无非短者。文宗时,诏以李白诗歌、斐旻舞剑、张旭草书为三绝。”对张旭草书的高度赞扬,自然包括对他特殊创作状态,即酒醉颠狂而书的充分肯定。《旧唐书》记载:张旭“每醉,呼叫狂走,索笔挥洒,若有神助”。《述书赋》言:“张长史则酒酣不羁,逸轨神澄,回眸而壁无全粉,挥笔而气有余兴。若遗能于学知,遂独荷其颠称。”杜甫《饮中八仙歌》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凡此种种说明,唐朝当时人对张旭草书的称颂和认识,都与其酒酣颠狂的创作状态密不可分。
与张旭齐名的另一位狂草书大家,是唐朝僧人怀素,而他也是颠狂作字,“倚酒而通神入妙”(黄庭坚语)者。李白《赠怀素草书歌》云:“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钱起《送外甥怀素上人》描绘他“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知”。曹勋赞其《逐鹿帖》:“藏真书法,末视公卿。草圣欲来,以酒为兵。意并逐鹿,雄桀可矜。旭颠素狂,弄翰之英。”怀素在《自叙帖》中记时人对自己的评价说:“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洒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这些都强调怀素与张旭一样,作书时需要进入特别的创作状态,即酒酣而醺状态。
类似的情况,书法史上绝非罕见。如唐代大诗人贺知章,也是一位大书家,《述书赋》注就说:“知章每兴酣命笔,忽有好处,与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书史会要》也说:贺氏“每醉必作为文词,行草相间,时及于怪逸,使醒后而书,未必尔也”。宋代大诗人陆游,书法名重一时,现藏故宫博物院和辽宁博物馆的《怀成都诗》及《自书诗》手卷,足以显示他作为一代大书家可与宋四家媲美的神采。他有一首《草书歌》,描述自己酒酣挥毫的情景:“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吴笺蜀素不快人,付与高堂三丈壁。”
如此等等表明,草书,特别是狂草书创作,往往于酒酣兴发时易于进入最佳书写情状,即杨凝式所说:“草圣本须因酒发,笔端应解化龙飞。”为什么会如此?关键在于人饮酒之后,大脑受酒精作用刺激,原有的理性意识暂时隐退,进入摆脱世俗束缚、消解法度羁绊的超意识状态。所谓“超意识状态”,就是超越正常理性意识,物我两忘,天机朗现,书家在这种状态下,最易达到神融笔畅、心手相应、翰墨抒怀、妙造自然的境界。苏东坡说怀素“其为人傥荡,本不求工,所以能工如此。如没人操舟,无意于济否,是以覆却万变,而举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就是对这种境界的著名描述。黄山谷说:“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五十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山谷在这里不仅表达了对张旭、怀素因醉书而通神入妙的羡慕,言下之意还对自己因不能饮酒达其境界颇觉遗憾。山谷狂草,援禅入书,虽老骨颠态,纵放恣肆,但工于算计,过于安排,与颠、素相比,终感差强人意,未臻佳绝。就其缘由,是否与其无法“倚酒而通神入妙”有关呢?
显而易见,这种通过酒酣兴发达到天机朗现的创作状态,是与许多书家感悟和经验相契合的。蔡邕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刘熙载云:“欲作草书,必先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酒酣兴发之时,正是散怀抱,任情恣性,乃至释智遗形,超鸿蒙,混希夷之时,这种状态下最易创作出“无意于佳乃佳”作品。当然,若不饮酒,也并非不能达到忘我、无意、去执的超意识状态,通过在心理上做许多“绝圣弃智”的工夫也能奏效,但这绝非一般人能够轻易做到。当下书坛,书家为种种世俗的欲望和羁绊所束缚,很少能够真正“散怀抱”、“超鸿蒙”,进入“淡然无欲,翛然无为,心手相忘,纵意所知”的境界,因而很难创作出“无意于佳乃佳”的出神入化的狂草佳作。
相对于其他书体,狂草书需要高超的技能和玄妙的变化,因而书家不仅要更加勤奋,还要别具天分
草书创作贵释智遗形,任情恣性,但绝非抛弃法度的随意乱画;相反,草书每个字的写法都有比较严格的规范,如刘熙载所言:“草书之律至严,为之者不唯胆大,而在心小。”黄山谷一面称赞张旭、怀素“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一面又说:“颜太师称张长史虽恣性颠逸,而书法极入规矩也,故能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宣和书谱》也说张旭“草字虽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无一点画不赅规矩者,或谓张颠不颠者是也”。不仅张旭如此,怀素草书同样有“极入规矩”的方面。赵孟頫《跋怀素〈论书帖〉》云:“怀素所以妙者,虽率意颠逸,千变万化,终不离魏晋法度故也。后人作草,皆随俗交绕,不合古法,不识者以为奇,不满识者一笑。”文徵明《跋怀素〈自叙帖〉》也说:“藏真书如散僧入圣,虽狂怪怒张,而求其点画波发,有不合轨范者,盖鲜。”这些都强调,草书虽类云霞聚散,变幻莫测,却宜入规应矩,不能随意越雷池。
正因为草书具有较严格的法度,所以需要有严谨而高超的技巧来保证其书写“纵心所欲不逾矩”。如何做到这一点?别无它法,首先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勤学苦练,舍此“愈无蹊径可着手处也”。相传怀素习书极勤奋,仅埋于山下弃笔堆积的笔塚就不止一处。陆羽《怀素别传》说:“怀素疏放,不拘细行。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至再三,盘板皆穿。”赵壹《非草书》曾描述草书在汉末兴起时,一些习草者为之痴迷的情形:“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唯有如此孜孜以求,才能圆熟掌握草书的结体和笔法,迈入熟能生巧、工多成艺的阶段。
然而,草书作为中国书法中最具艺术性的一种书体,绝非熟练掌握其书写规则和技能,即可步步莲花,下笔生辉。草书,特别是狂草书让人心仪,不仅在于需要高超的书写技巧,更在于它有玄妙的变化,能够寄托和表达书家心中喜怒哀乐瞬息万变的情思;它点画跳跃,奔放激越,在胸藏风云、吞吐万象中,迸发和洋溢着强烈的笔墨意趣,具有极强的抒情性和艺术性。狂草书的妙处,在既有守法之本领,更有破法之才情,从而不拘一法,步入“无法之法”的境界。狂草书中的结字、线条、布白和章法等,常常是既合乎规矩和道理,又脱离和打破固定的程式及规范,完全按照书家心灵的节律和奔放的激情,随气而生、随韵而动,绝无既定的格式和不变的成法,即便是书家本人也无法再现。
如何破法?关键在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旭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而悟,观担夫争道和公孙大娘舞剑而悟;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而悟,观飞鸟入林、惊蛇出草而悟,均属此类。若无这种领悟和自得,奢言破法便是佛头着粪,鲁莽妄为。可是,此种领悟和自得,与禅家顿悟相仿——往往坐破蒲团,踏破芒鞋无觅处;一朝豁然,便会发现春在陇头,遍是菩提——这又岂是一般凡夫俗子所能随便得到?赵壹《非草书》早就云:“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可为强哉?”狂草书创作需要扎实的基本功和熟练的技法,更需要极高的悟性、才情和与之相适应的气质。求之今日书坛,能登上前一层楼,即具有扎实基本功和熟练技法者,已属凤毛麟角;具备后一天分,即拥有极高悟性、才情和与之相适应的气质者,众里寻他千百度,仍让人四顾茫然,岂不令人唏嘘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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