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岁末的十二月十七日,是胡适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这位大文化人,曾是民国时期白话文运动的开拓者之一;在日伪时期,大汉奸汪精卫曾千方百计想动员胡适出山,当日伪的教育部长,被胡适义正拒之。在国内革命战争年代,胡适目光虽不无失聪之处,但从中华文化发展的宏观视野去解析,还是值得我们怀念的文化人之一。故而写此忆旧文章,以示对其的怀念和敬意。 一 胡适落生在上海。但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四岁至十三岁),是在他故居皖南绩溪一个名叫上庄的小山村度过的。如果说一个人的童年潜影,将追随到人的生命暮年、并将影响到人的整个一生的话,这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小山村,无疑给了大学者胡适以生命的乳汁。从胡适的著作中,也反馈出了故园对他的影响,在他的诗文中,多次流露出他对故园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的眷恋之情。 上庄享有中国村史的殊荣。中国徽墨创始人胡开文生长于斯;一代名冠五岳的徽商胡雪岩出生于斯;胡适又是从这个小村走向世界,因而绩溪上庄因出了“三胡”而享誉全国。可以这么说,一个小小山村升腾起璀璨三星,是中国历史上难以寻觅的;若从文化的角度切入其内,胡适这颗文曲星则最为耀眼。走访胡适故居那天,清晨细雨迷离,待下车停步于石桥(胡适在其诗文中称之为“溪桥”),雨声中又闻潺潺流水之声,一条银链从乱石中飞流而下,穿过溪桥一路喧哗东流而去。此情此景已使人恋栈不前,再沿着水雾迷蒙的河水向山上眺望,河岸山峦叠翠,竹林在雨丝中酒醉般地婆娑起舞,使我们这些来此觅故的文人,似被此灵山秀水勾去了魂魄。直到胡适故居的女讲解员催促,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溪桥,步入上庄村巷。 应该说上庄是个石头铺就的村庄。记得昔读胡适书文,在其记述其母冯顺弟的章节时,曾提及到他的外祖父是个每日担运石料的穷苦人。而上庄的每一条小巷,都是用石块铺成,想来那九曲回肠的条条石路,是累煞了挑夫们脊梁的;由此可见胡适的母系家族,出身劳苦阶层并且度日非常艰辛。胡适的母亲冯顺弟在年方十七岁时,嫁给了比她年长三十岁的胡适父亲胡传,因为当时胡传为官,所以她出嫁的目的十分单一,就是为了解脱其生活的寒窘。胡适四岁归乡那一年,胡传因病猝然辞世于厦门,因而少年时代的胡适,是在其母亲冯顺弟的浆育下生活的。胡适之所以后来成了学者中的一名孝子,是与这段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密不可分的。据史料记载,父亲胡传只是教过幼童年代的胡适认字,胡传病故之后,农村出身的母亲,成为胡适的全部依附。因而如果说胡适成年后,在婚姻上留下了什么不幸,与母子情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是其母冯顺弟为他操办的终身大事——他的妻子江冬秀,与胡适在文化上的差距若同南北两极,胡适完全是出于对母亲的孝道,而接受了这个并不和谐的婚姻现实。 穿过胡适故宅并不宽敞的前院,步入后院故居的屋舍,由于天空霏雨未停之故,正堂显得非常阴暗;加上多年来虫叮蚁咬的木柱,油漆早已斑驳失色,胡适家宅中所有房屋,都旧得如同僧舍斋堂一般。据讲解人员告知我们,尽管这样简陋,还是得益于改革开放年代,腾出了这个昔日的胡适家宅。室内无灯,我们十分费力地才看到胡适父子的画像和一家人的照片,悬挂在正堂内两侧的墙壁上。正堂中间留有书法家抒写胡适的一副对联,上写:“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三尺空无人。”对联写得有点孟浪,但不失后人对一代国学大师的敬崇。照片上的胡适俊秀潇洒,笑容犹若三月春阳;可是坐在胡适身旁的江冬秀,则长得圆头胖脸,没有一丝娇美可言——这破落的庭院与室内的有失谐和的照片,使我们一行来访故的文友,都为此而心态失衡。 胡适一九六二年病故在台湾,终年七十二岁。到他的生命终结为止,一直是与这位夫人相依相伴的。在许多胡适的著作中,都印有他与江冬秀的合影,照片上展示的情态,虽然不失为卿卿我我,但这并非胡适内心的真实写照。胡适十七岁开始发表文章,二十岁赴美留学,二十六岁开始了对八股文发起冲锋,写出《文学改良刍议》等激昂文字,二十七岁回国后出任北京大学教授,可谓一代文化娇子。可以想象,当时的大家闺秀和窕窈淑女,对胡适的倾慕者如彩云追月,胡适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曾在婚后有过婚变的欲求,但是那位江冬秀将刀架于儿子的脖颈之上:“离婚也行,先杀了孩子。”能向封建八股吹响围歼号角的胡适,在家庭的方寸帏阁之间,却成了一个妥协者,这是胡适人文分裂的最大隐痛。据讲解人员告诉我们,之所以如此,是胡适怕为此而刺伤了母亲的心——因为胡适的婚姻,是其母冯顺弟同意并支持的;因而尽管胡适在北大任教其间,其母已然不在人世(冯氏病故于一九一八年绩溪上庄),胡适仍不愿违背亡母之命,在家庭生活上有所突围。 其母病故后,胡适曾携妻子江冬秀来老家奔丧。他在《奔丧到家》一诗中写道:“依旧竹竿尖/依旧溪桥/只是少了心中狂跳!/何消说一世深恩末报!”由此可见其母冯顺弟在胡适心中的磐石般难以动摇的位置了。指点封建文化容易,撼动家庭封建孝道难行——这是胡适人生乐章中的一段不谐和的变奏音响。 二 正堂旁边的两间耳房,比正堂还要幽暗了许多。一间陈列着胡适在国内外出版的各种著作,另一间则是胡适书信的复印件。胡适一生著作丰厚,从哲学、经济学到教育学、文史学,都留下他一本本大书。尽管这位大学者,在国内阶级斗争年年讲的漫长岁月里,一直被认定为反面教员,属于打靶的靶牌之列,但是随着历史的自我反思,在改革年代开始以来,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成果,日益被学术界视为拓荒新文化的丰碑之一。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省县各级文化机构,近年来不断向上级有关部门申报,请求将胡适故居列入国家文化重点保护单位,并给以适当的修缮。可是一直未获取批复,究竟是在哪环节上发生了“肠梗阻”,这不是我们能够详知的事情。 是不是见景生情之故?在胡适这座破旧的宅院中,我的思绪忽然像野马脱缰那般,飞到了远在欧洲的德意志。一九八七年的春夏时节,我应欧洲华人学会之邀,曾在德国逗留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其间,我曾特意去觐见马克思、恩格斯的故居。按着阶级划分,在资本主义社会眼里,马、恩是资本主义死刑宣判的始作俑者,该当罪莫大矣!但是马、恩故居并没因为他们一生张扬《共产党宣言》纲领,而遭到任何破坏。马克思故宅地下室内的大啤酒桶,至今完好无损;而恩格斯故宅的陈列室里,供人瞻仰的书信、手稿等至今接近完好无缺。而在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对一个大文化人的故宅,竟然任其风雨凋蚀,不闻不问不睬不答,实在使人感到吃惊。据讲解人员告诉我们,即使是现在的模样,也是县里和上庄人加以整修的结果——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运动不断,几乎每次运动,它都难以脱身其外,因而遭到毁坏的程度可想而知。 更使我们作家一行为之动容、并为国人罕知的是,胡适的次子胡思杜(即思念美国实验主义教育家杜威之意,胡适受其影响极深,胡适即为儿子起了这个名字),在北京解放前夕,曾经是胡适的思想叛逆。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架专机接运胡适及其他学者及其家属,从北京南苑机场起飞离京时,思想激进的胡思杜并没随其父南行。可是这个与胡适分道扬镳的知识分子,并没得到革命的认可,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在电闪雷鸣的批斗中,胡思杜自戕于唐山铁道学院。现在胡适家族中的成员,只有其长子及其长子后裔,定居于美国了。 在访问胡适故居时,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能略去。那天我正闹着肠炎,又加上阴冷之故,便跑了几趟厕所。厕所设在胡适故宅的前院,当我正在那儿方便时,突然隔板咚的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原来与茅厕一板之隔的地方是个猪圈,那声响来自猪闹圈。皖南因古老的徽州文化而闻名遐尔,这里许多文化古绩都保存得十分完美,但偏偏在近代史上对国学有着杰出贡献的胡适故居,前院竟然有个养猪的猪圈,这不是既滑稽又荒唐的事情吗? 雨过天晴,当我和几个文友离开胡适故园时,又见那条条石巷和溪桥,不禁使人记起了胡适早期的一首诗作。诗题为《我从山中来》,诗中白描般地写出了他对故乡难以割舍的赤子恋情: 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 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 急坏种花人,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移花供到家, 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 此诗,胡适写于三十二岁,虽然今天看起来像一首儿歌和童谣,并无多少深邃的意境可以采掘;但是胡适在字里行间,溢满了对他故园的挚爱之情,却也到了纯真无瑕的程度。至今,胡适已然离开人世三十七个年头了,如果他在地下有知,当对这片养育过他的灵山秀水,痴迷到梦魂萦绕的地步。四岁到十三岁,胡适在这灵山秀水的石街石巷,留下了他的童真,也留下他初涉文学时的足音。他在后来的回忆录里,始终难忘在青灯冷对下,如饥似渴地阅读《三国演义》、《红楼梦》、《琵琶行》、《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和中国历史——他是从溪桥乘船走出重叠的山峦,先到上海后又跨海出洋深造,留下多部反封建的激情文字和国学专著,而享誉世界的。 归宾馆后,思绪万千,信笔涂鸦打油诗一首,以抒心怀: 遗老遗少皆树碑, 楼堂馆所金壁辉, 胡适故居今何相; 肥猪拱板破檐垂! 参观胡适故居,已经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往事并不如烟,至今其情其景历历在目,但愿那座故园已经得到整修,那有煞风景的肥猪闹圈之声,已然消失尽迹——文人不懂文外事,这仅仅是一个文化人的夙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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