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画家与中国书法
2010-12-13 16:15 来源:未知 作者:张瑞田
朝鲜画家与中国书法
■ 张瑞田
(一)
高丽纸,中国墨,当然,也是中国笔。我在朝鲜画家的注目之下,开始运笔,在高丽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落款时,我特意写道:拟好太王笔意。
小金把这句话的意思翻译给朝鲜画家,众人沉默。只有郑昌谟站起来,看着我的字,指了指“拟好太王笔意”几个字,说:“我也喜欢《好太王碑》”。
个子矮小、一脸慈祥的郑昌谟看着我,又说:“我也临过《好太王碑》”。
我点点头,问道:“您看过《好太王碑》吗?”
郑昌谟说:“没有看过”。说话的时候,脸颊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拟好太王碑笔意”的这幅字,写于万寿台创作社,后来,挂在万寿台二楼的展厅,被荣幸收藏了。
欣赏朝鲜画时,我注意到朝鲜画家的书法。我看过朝鲜李氏王朝的画作,那些被岁月吹打日久的作品,都有一行中规中矩的汉字落款,要么是行书,要么是楷书。可是眼下的朝鲜画没有汉字题跋了,所用的篆刻也没有汉印遗风,仅成了了画家的凭信。朝鲜画家的功夫,都用在画里了。好,还是不好,一句话说不清楚。
在平壤写字,我是有备而来。写什么,用什么字体,在飞机里就想好了。一句鼓舞士气的经典,一行古意盎然的隶书——胎息好太王碑的字体,也许朝鲜画家能够理解。可惜,朝鲜画家只有郑昌谟一人明白了我的一点心意。尽管我与郑昌谟还不能流畅地交谈,我们的心渐渐靠近了。
当代朝鲜画家,郑昌谟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较多,甚至对吴昌硕以来的中国画家都能说出一二。他的画作,常常可以看到汉字落款,所用的印章也刻的是汉字。记得在一次座谈会上,我们一同谈起书法,郑昌谟说:中国讲书画同源的。郑昌谟只讲了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他心目中的画究竟是什么。
与郑昌谟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是对他的采访。当然要了解他的身世和艺术观,不过,偶尔我就会把话题扯到书法上来,我想知道,他对中国书法了解到什么程度。他对魏晋书家耳熟能详,对汉魏碑刻如数家珍,对《好太王碑》情有独钟。那天的采访结束了,他告诉我,他的家曾藏有《好太王碑》的拓片。我的眼睛亮了,可是,瞬间就失去光明。他又说:拓片毁于战火。
回酒店的路上,我还天真地想,如果在朝鲜能够看到《好太王碑》的拓片,不枉在人世上走了一场。
《好太王碑》,对我和郑昌谟都是重要的。
小金第一次听说《好太王碑》,他发现我与郑昌谟经常提起,就问起《好太王碑》的情况。我说:作为中国的朝鲜族,作为朝鲜人,应该了解《好太王碑》。
小金点点头。
公元391年,好太王即高句丽王位。高句丽王国相对的政治稳定,加快了国家的经济发展。好太王继位,开始扩充军事实力,准备开拓疆土,扩大统治区域的军事行动。
这时,中原及北方政治形势发生变化。西晋灭亡后,中原北方出现许多少数民族政权,战争连年不断,各政权分裂割据。东北辽西地区,慕容鲜卑先后建立了前燕、后燕和北燕政权。4世纪中叶,慕容鲜卑与高句丽为争夺辽东大打出手。到故国壤王和好太王统治时期,慕容鲜卑向西南发展,高句丽趁机迅速发展。好太王继位后,亲率大军讨碑丽、百济,救新罗,驱倭寇,征东夫余,马蹄踏及辽东、长白山、朝鲜半岛南部地区。
好太王统治22年,把高句丽王国发展成一个封建军事帝国,可谓辉煌。君王无不是好大喜功,回顾前贤,好太王自认为无出其右者,也的确无出其右者。于是,好太王计划建立纪功之碑,以传之万世。
《好太王碑》,是好太王生前决定的,其目的是维护和完善高句丽王族的守墓制度,铭刻在碑石上,诏告当世和后世。另外,铭记好太王的功绩,使之永垂不朽。
这是《好太王碑》成碑的历史背景。《好太王碑》的传奇经历,也颇值得一说。有着一千五百八十多年历史的《好太王碑》,其形制为正方形,碑石为角砺凝灰岩,是由火山熔浆冷却凝结而成。412年,好太王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王位由儿子巨连继承,是为长寿王。根据好太王生前的意愿,,长寿王在王陵区内亲自书写镌刻。414年,好太王的灵柩迁就山陵,好太王的镌刻任务也全部完成。好太王下葬仪式于好太王碑落成典礼同时进行。此举表明高句丽一代明主——国冈上广开土境平安好太王的时代结束,其子长寿王的统治时代拉开序幕。
高句丽迁都平壤,终因战争消亡。好太王碑长时间淹没在长白山下的萋萋荒草中,直至1877年于通沟河畔、禹山脚下发现。一百多年的时间,好太王碑成为考古学、历史学重点研究的对象,也是书法家的新宠。直到今天,临摹好太王碑的人比比皆是,我是其中之一。
( 二)
通往郑昌谟画室的小路旁,有一棵美人松。我和小金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抚摸着美人松飘逸的枝蔓。小金说:这样的树长白山特别多。我说:美人松还真像一个美女。小金说:上长白山的路上,两侧都是这样的美人松,看一眼,血就涌啊。我说:看来你不是冷血动物啊。
说说笑笑,来到郑昌谟的画室门前,小金轻轻敲门,郑昌谟开门,先是一缕橘黄色的光束扑面而来,然后是郑昌谟笑呵呵的面孔。郑昌谟不帅,典型的东方人的五官,偏向日本人。对于这样的比喻,郑昌谟是恼火的,但,他不恼怒,佯装挥挥拳,一笑了之。熟悉的墨香扑鼻而来,在郑昌谟的画案上,看到没有写完的高丽纸,看到了躺在砚台上的毛笔,也看到了熟悉的字体——《好太王碑》的隶书字。显然,郑昌谟是凭着记忆写的,句子不完整,但,横撇竖捺一如《好太王碑》拙朴、静穆、苍茫、散淡。
郑昌谟指着自己写的字,说:写不好,写不好。我鼓励道:很好,线条多有韧性啊。郑昌谟自嘲地摇头摆脑。郑昌谟把没有写完的高丽纸拿走,又铺上一张新的,毫不犹豫地挥笔书写。郑昌谟写的是朝鲜文,中锋用笔,一丝不苟,只是节奏感不强,一幅字很像一个字。我问:这是朝鲜书法吧。郑昌谟说:是,我们都喜欢写。小金在一旁插话:金成民、金东环都会书法。
当然,小金说的书法是朝鲜书法。
郑昌谟把写好的字挂在墙上,说:还是《好太王碑》上的字好啊。
我问:您从什么时候知道《好太王碑的》。
郑昌谟说:小时候。当时可以到中国买到《好太王碑》拓片的。不知道现在还能买到吗。
我摇摇头。我想,我的动作郑昌谟会感到遗憾,但是,我说的是实情。《好太王碑》已经成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任何人也不能去《好太王碑》上捶拓。
不过,郑昌谟的回忆启示了我,他的小时候还能买到《好太王碑》的拓片,就说明对《好太王碑》的管理是低水平的。从朝鲜回到北京,我向一位《好太王碑》的研究专家询问,他讲的关于《好太王碑》的故事,让我瞠目结舌。
回到人间的《好太王碑》布满了青苔,偶有文字露出。发现者关月山面对《好太王碑》有一种飘忽之感,他知道《好太王碑》的重要,手拓数字,分送友朋。关月山想搞一套《好太王碑》的全拓,可是,碑身被苔藓缠裹,不去苔藓,自然无法捶拓。关月山委托一位叫初天富的农民看护《好太王碑》,同时,请政府尽快出台条例,保护《好太王碑》。
这时,初天富知道了《好太王碑》的价值。他以农民的鲁莽和胆量,用火烧掉了碑石上的苔藓,又用原始的办法拓碑牟利。1981年,初天富的后代初元英讲道:“我父亲叫初均盛。我家原住在上套。我伯父叫初均德,在县城东边太王碑那里捶了一辈子碑文。我亲爷爷叫初天贵,还有个二爷叫初天富,是亲哥俩。我伯父初均德是我二爷初天富的儿子。我爷爷那辈从山东文登来的。我爷爷在上套务农。我二爷一直在《好太王碑》那里拓碑。以后我伯父接着拓碑。”
住在《好太王碑》附近的农民辛文厚在1981年谈到了《好太王碑》拓片的价格:“······初大碑民国时代拓的最多。民国的时候,他四天拓一套,一天拓一面。一套四大卷,当时卖大洋十元,小洋十二元,后来改奉票,卖到十五元。再后来钱毛了,我也记不得卖什么价了。”
郑昌谟家的《好太王碑》拓片,是不是这时候买的呢。我回答不了,我想,郑昌谟也回答不了。
这一天的采访,被《好太王碑》冲淡了。但对于我来说,与郑昌谟谈书法,谈《好太王碑》,也是从另外的角度理解郑昌谟。
傍晚,暮色弥漫。在郑昌谟的画室,我在一张高丽纸上写了十二个字:六朝本精文字,三子同治春秋。
依旧拟好太王笔意。
昌谟习惯性地竖起了大拇指。
( 三)
选择秋天举办朝鲜著名画家邀请展是有深意的。北京的秋天最美,气候宜人,郑昌谟一到北京,就有感觉了,甫一安定,就要求我们陪他去琉璃厂。我问他对琉璃厂有多少了解,他说只知道荣宝斋,那里卖齐白石的画,还卖徐悲鸿的画,还卖宣纸印泥什么的。
陪郑昌谟走在琉璃厂南街,他突然问:这里能买到《好太王》的拓片吗?我马上回答:不会的。这里有《好太王》的字帖。我会送您一本的。郑昌谟抿抿嘴,握住我的手,轻轻摇着。这是郑昌谟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
琉璃厂东街有民间书法家拿一支粗大的毛笔,蘸清水在水泥地上写字。字写得还算端庄严谨。民间书法家很夸张地舞动毛笔,以引起旁观者的注意。郑昌谟被吸引了,他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一边看,一边随民间书法家的写字节奏伸展手臂。民间书法家在地上留下十几个大字,然后,不无得意地在一旁吸烟,等待观众的赞扬。郑昌谟围着这十几个字走了一圈,最后走到民间书法家的面前,竖起了大拇指。民间书法家高兴地同郑昌谟握手。
在荣宝斋门前,郑昌谟告诉我:这样写字的人是不读书的,过去汉城就有这样写字的,就是好玩。
在荣宝斋二楼,我们一同看着中国名家的书画作品。有几位名头大,质量一般的国画作品,郑昌谟略微看一眼就离开了。看画,他喜欢看画上的题跋,他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这里陈列了多幅书法作品,不同书体的书法作品很快把他吸引了。他一边看,一边用食指空临着,那种专注的表情特像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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