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问题,是经常困扰文学艺术家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作为创作者,只有当他心悟境界的所在,他也就感受到了自己所处的艺术阶梯。由入门到入境,由较低的境界到较高的境界,也正是艺术家所期待的。
清代学者王国维曾提出了文学艺术的三种境界。他指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第一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第二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栏栅处”为第三境界。王国维的境界说,从普遍的意义概括了文艺家的创作历程,即从生活到艺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实践轨迹。书法家当然也不能例外。
亦如其它艺术形式一样,要成为一个书法艺术上的成功者,在第一个境界中,他必须跨越三个阶梯;自我选择——读万卷书——生活积累。
这差不多还属创作的准备阶段,但这个阶段非常重要,几乎每个阶梯都决定了他今后书法作品的品位。
自我选择是书法家走向成功的第一步。这意味着书家本身首先得使自己的选择(笼统地说是书法,更具体地说是书法中的某种字体,某种风格)成为一种科学的选择,使自己从一般的对书法的爱好和笼统的对书法的某种字体某种风格的爱好,变为性格、气质的自我发现与把握,因为书法创作不是单凭韧性就能成功的。只要你学书不只是为了附庸风雅和打发时光,你就不能不考虑它的结果,就不能不考虑怎样能使自己成为真正有建树有影响的书法家的问题。尽管任何踏进书法艺术这个门坎的人都要经历从楷及隶及篆及行及草,或由隶及楷及行及草及篆的临摹阶段,但进入创作阶段便需有所专攻和专精。有的人适合楷,有的人适合攻隶篆,有的人善行善草。这都需要各人根据自己的意趣,最重要的是根据个人的气质去作出选择。
唐代草圣怀素是个放浪形骸的和尚,其性灵豁畅,嗜酒如命,一日九醉,被时人称为“醉僧”。不论在当时还是在书法史上,其草书都是独树一帜的。所谓的“癫张狂素”。在书法上他所下的苦功,不可谓不深。开始时他因穷无纸可书,尝于故城种芭蕉万株,以供挥洒;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至再三,盘板皆穿。每遇寺壁、衣裳、器皿靡不书之。弃笔椎埋于山下,号曰笔冢。”依他的功夫,真草隶篆都不一般,但他却专于草书,终于成为张旭之后风格独立的大师。怀素的成功,有刻苦用功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在于他那种狂放而浪漫的气质与狂草书这一形式的契合。
看看自己到底是哪一块料,这种选择是十分严峻的。人们往往过分看重了自己的爱好,过分相信了自己的聪明,而忽略了自己性格、气质这一至关的因素。不知道错误的选择意着用生命作低押去进行冒险,意味着事倍功半的徒劳,意味着一场天大的误会;而正确的科学选择,就意味着自己踏上了成功的第一个阶梯。
读万卷书,这对搞书法的人来说似乎比一般人要难得多。一方面,是博览群书、使自己通六艺,明事理;另一方面,指在书法的行当里,更是要博,这种博,甚至包括了大量的临摹功夫,即所谓的“手谈”“笔读”,因为书法技艺性特点非常强,非得有如此特别的读法。读万卷书,旨在使自己首先是个鉴赏家。俗话说“眼高手低”,好像有贬意,事实上,这却是带普遍意义的真理,对书法家来说更是如此。因糨眼低手就更低,犹其对于书家,鉴赏力是创造力的引导者,在鉴赏与创作间,永远是一个大于号。而鉴赏力又是以读书之多寡广博与否为基础的。
大书家都是些大学者,一流书家皆为一流学者。小家子、二三流者,皆在读书、学问上逊色。古往今来,这条铁律淘尽了多少风流!这第二个阶段是无法跨越的,只能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下去,更别无捷径。
在创作的第一境界里,生活积累起着比较明显的推动作用。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书法艺术丝毫也不例外。广博深厚的生活积累、深刻的人生体验,对其作品中所展示的生活内容和自然生态的捻熟,是推动书家生发创作欲望和创作出好作品的条件。有了这些积累,才有可能对其作品在程序上完成内容,题材以至形式方面的选择和提炼。在创作的第一个境界里,生活积累往往成为一种最活跃的因素,它甚至可以弥补艺术表现力的不足。
书法家只有一步一步地跨过创作的一个境界,才可能到达更高的境界。
在同一境界里,书家在各个阶梯所达到的高度是不一样的。三个阶梯中其中任何之一,都有可能在某个书家的创作因素中占有优势。一流书家、大手笔,在三个阶段上均显优势。单纯的学者,没有他们那种艺术气质和敏感,没有他们那种艺术气质和敏感,没有他们那丰富的生活积累和体验,没有他们那种洋溢的激情;一般的书家,又缺乏他们那样的学者素养。这就是大家风范。而所谓的二流三流书家,往往就是在某个阶梯上没处高点,或择不明智,或书山欠功,或积累不足。纵观古今,书家的大小高低缘由不过如此。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实在是意味深长的。
肢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终日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望尽”二字,会使人人惭愧、小家畏缩、大家奋然。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果说,创作的第一境界严格地看来还只是准备阶段,那么,在第二个境界中差不多就体现为一种具体的实质性的创作实践阶段,其中包括实验性的探索。在这一境界里,书家所受的煎熬是空前的。其指路牌上就写着:在此惟粹。
超常的毅力、忍耐、寂寞和刻苦的创作,构成了这一境界的全部。这里也有几个阶梯。
第一阶梯:长期不懈的艺术实践,其中包括临摹和创作。书家的价值最终都要体现到其作品中去。在第一境界里,他的自我选择、破万卷书、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去摸爬滚打,目的前在于将这一切熔铸成自己的艺术作品,而实现这一目的唯一途径,就是写。不实践,尽其然只得所知、看知,而实践才可得真知、已知、深知。无论在创作中还是在非创作的程序里,写都是书家必须坚持的长期的基本功。因为其鉴赏力与创造力的差距只能靠这种训练来缩短,否则,纵然你读书万卷,这“如神之笔”还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大书家颜真卿在书坛崭露头角的时候,已入知天命之年,而当时他对书法艺术已有几十年学习和创作实践。这种长期的磨炼和探求是他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保持创作态的心理机制,是这一境界的一种特征,也是一个阶梯。书法创作也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精神生产活动,我们当然很难严格地给书法家创作的整个过程做些机械的划分。我这里所说的创作态,是指一种期待意识。因为,灵感只会光顾那些有准备的头脑。
宋代书法四大家之一的苏轼的有句诗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情景一失后难摹。”其实,他作书作画又何尝不是如此!明代李日华在《六砚斋笔记》中载道:“东坡先生虽天材卓逸,其于书画二事,乃性所笃嗜,到处无不以笔砚自随。海南老媪,见其擘裹灯心纸作字。..其在黄州,偶途路间,见民间有丛林老木,即鸡栖牢之侧,亦必就而图之,所以逸笔草草,动有生气,彼固一时天真发溢,非有求肖之余也。”清代金圣叹也曾说过:“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力量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如何故,却于些一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遂总付之泥牛入海,永无消息。”
像苏轼这样的文学艺术大师,之所以有这样广泛而巨大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就在于他们始终自己处于极敏感的创作态下,使与之交臂而过的灵感和冲动都被挽留下来,真正成为他艺术创造的智慧。“寻他千百度”的心弦使他成为灵感的宠儿。
处于创作态和非创作态,在构思一件作品时的情况是很不相同的。书家处于创作态时,得到的是细节讯号:用笔、用墨、结字、用纸、印章、落款、内容、布局等等,第五个奇思异想都是具体的;处于非创作态时,出现的是概念、非情节性和体验性的笼统的观念,是原始生活积累的一种期待,或叫做“一厢情愿”。前者主要是形象思维,后者较多的粗糙的、模糊的理性的思维。
处在这一境界的书家,此时心理压力是很沉重的。一方面,是他的创作欲、情绪线、智能处于最高点,另一方面,他的自信心往往又处于最低点,这种反差造成的痛苦是最耐难忍的。不可避免的自愧形秽,不知“天时”如何、有无地利,画眉深浅入时无,丑小鸭、丑媳妇、灰姑娘,怀疑和自责伴随着他的社会期待,贯穿在他创作的全过程——叫人如何不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栏栅处——这一境界对所有书法家来说都是最高的。追求的有了结果,汗水辛劳换来秋实。
结果,书家到了一个比较自由的境界,他会发现,那原以为远不可及的东西,离他却是这么近,他苦苦寻求的东西,原来也是他本来拥有的。
在这一境界里,书家可以高瞻远瞩。他首先跨上了头一个阶梯,通常是一发而不可收,他突然陷入灵思如泉的境地。处女作总是难产的,第二胎第三胎往往变为顺产。这种情形,差不多都出现在大部分书家身上。可喜,亦堪忧。可喜者,出作品是好事,是成就的标志;堪优者,生育过多,难免粗糙,总不如厚积薄发之作。据我的观察和研究,书家中二三流者,停留在这一阶段者甚多,他们似乎从表现的热闹中得到良好的自我感觉,恰恰忘记了自己应在灯火栏栅处,这是很可惜的。当然,这是相比较而言的,毕竟达到这一境界这一阶梯者并不多。
这一境界的更高的阶梯是大彻大悟,其思想道德修养方面达到相当程度的完美。不追逐时髦也不因循守旧,视名利荣华富贵如粪土,宠辱不惊,不失节,不媚俗,不为五斗米折腰;创作厚积薄发,介于写与不写之间;艺术上返璞归真,由繁到简,变前期的造作、刻意求工为随意和漫不经心。这已是大方之家了。
三种境界,在书家的整个创作历程不外如此,在艺术作品中也是如此。
境界中都有不同的阶梯,就看你就在哪一级上。我总觉得,有的人主要因书读得尚少,悟性不足,因此尽管涉足了三个境界,却总在较低的阶梯上,殊不知入门不难,入境也不难,难就难在踏在什么样的阶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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