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聪逝世了,21日晚10时45分走的,进医院才二十二个小时就走了。人好,艺术好,才五十七岁就走了,多可惜啊!追悼会30日下午3时在八宝山举行。”1996年1月23日,—个寒冷的冬夜,画友何韵兰来电话,告诉我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头一次见她,大约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经历了多年的禁锢,人体艺术刚刚复苏,吾友詹忠效办着一份画报,已开始刊登人体艺术的文章和作品。他约我一道走访周思聪,约几幅人体画稿。在光华路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我们敲开了周思聪的家门。当年,周思聪也就四十多岁,清清秀秀、文文静静、朴朴实实的,但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很有内涵的女画家。她翻出几幅人体速写向我们展示,线条流畅,造型有些夸张,突出了模特儿的宽厚和质感。她笔下的人体,一点也不媚俗,隐隐约约吐露着生命的沉重和苦涩。我头一次见到用线条组成的人体艺术,就被它的美、它的内涵深深吸引住了。她的话不多,但该说的,又都恰到好处地说到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做客刘勃舒家,那时他刚出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他很推崇周思聪,说“周思聪画得好”。勃舒的这个推荐,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而我真正与思聪相熟,是从1985年起。那年正筹办我国第一届体育美术展,周思聪与吴冠中、刘开渠、刘勃舒、靳尚谊、华君武、郁风等一道,成了这次展览的评委。初审时,浙江美院谷文达夫妇有一幅画盲人下棋的画,黑糊糊的。中国美协展览部的一位老同志,三番五次提议拿掉它。此公的意见,我一直是很尊重的,他说得对的,我就告诉工作人员:“最高指示,照办。”可对谷文达夫妇的这幅画,我却很欣赏,于是老用“看看再说”这句话来敷衍他。展出之后,此画得到好评。头一轮投票,它上面贴的红条条最多。周思聪就是据理力争将此画评上奖的评委。开评委会时,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很少开口,一旦发言,总是很有分量。她说:“谷文达的这幅画,很有新意,内涵也深。”评委们赞同她的看法。从此,我对周思聪的艺术眼力,多了几分敬佩。
画展之后,我出任中国体育报社社长兼总编辑。1988年,报社创办三十周年,出于责任感,也出于个人爱好,我决定出版一本有纪念意义的艺术挂历。这本挂历的独特之处在于向读者推荐画家,每一页登画家的相片和艺术简介,一扫一般挂历浓重的商业味道。我知道,画家们会喜欢这个创意。
我去找周思聪约稿时,她的先生卢沉接待了我,说:“思聪住院了。”
我到医院里去看望她。那些年,她的病很重,几乎画不了画。
她很不安地说:“让卢沉找一张反转片先用吧!”
挂历出来时,她已出院。她一幅一幅地翻看。看完后,她说:“崔子范、刘勃舒他们都送画了,我也得送一幅画。”
我知道,她疾病缠身,已很少作画,就说:“你不用送画了。”
她搬来一叠自己珍藏的精品,挑出一张四尺对开的彝族妇女背柴禾的画(见附图),说:“这幅送你吧!”
我推让再三,但还是拗不过思聪的真诚,只得收下这幅珍贵的艺术品。
画家无不把自己的作品视做生命。思聪在重病缠身作画艰难的状况下,仍然割舍自己的藏品,拿来赠送,实在很令我感动。直到如今,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十分不安。真后悔收下思聪的这件珍品。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思聪一边与疾病抗争,一边不停笔地作画。1987年2月,在中国美术馆东南展厅,展出了九位女画家的新作。思聪参展的作品就是荷花,大多为雨中之荷,画面朦胧悲凉。
后来,见到思聪时,我很唐突地发了一通议论:
“你的荷花,尤其是雨中之荷,画得很美。我以为,以你深厚扎实的功底,好像应该画些更有力度的作品……”说这番话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的《矿工图》这类史诗般的画面。
思聪听了,平静地说:“过去我画得比较甜美,这与当时的心境有关。后来心中有一种积聚,想奔发,想宣泄,就画了《矿工图》。感情宣泄了之后,感到心中空寂,就画了这些画。我一直在病中,很痛苦。人到中年,总想变变,我在探索新的路子,但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准路……自己也是很苦恼的……”
1996年10月,一个纪念思聪的回顾展,在中国美术馆东南厅举行。那天,北京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仿佛老天爷也在悼念这位英年早逝的女画家。我和朋友们站在思聪的那些用生命画成的荷花之前,心被画幅的悲凉感染着。画家刘汉感叹道:“思聪的为人,有口皆碑。她的画,是一池清泉,可以洗涤人的心灵。”
这一天,来宾如云。头天晚上,我为送自己即将在中国画研究院举办个人画展的请柬,敲开了卢沉的房门。卢沉坐在画桌前,对着满屋的周思聪画册和纪念文集,愁容满面。
“思聪艺术回顾展,明天就要开展了。我印了一千份请柬,谁知都发出去了,还不够。许多朋友来电话要,加印已来不及,只好向他们表示道歉了。”卢沉消瘦多了,人也显得很疲倦。我知道,他是为思聪而消瘦的。
我也算美术馆的常客了。一个展览,如此人头攒动,来者又多为艺术界的行家里手,实不多见。这一方面是由于思聪的艺术成就非凡,另一方面也说明思聪的人缘好。
等观众渐渐散去之后,我又回到展厅细细地读思聪的画,而且,重点读她的荷花系列。
每一幅荷花,都吐露出她对人生的感悟,对人世的体验,寂寞中透着热烈,悲愁中透着喜悦,充满着对生命的热爱、渴望和留恋。她用现代的艺术观念和娴熟的彩墨语言自由自在地抒写了真实的内心世界。荷花是思聪生命晚期心境的写照。卢沉在谈论思聪的创作时,曾说:“周思聪最好的作品,我认为是她晚年画出的抒情作品——荷花,而这荷花正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画出来的,正是她的生命靠激素维持、靠药物暂时抑制病痛的时候。从画面看,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浮躁的东西。我们看着荷花,就像看到了周思聪本人,这就是她的自画像,就是她内心的一种深刻的表达,非常平淡,又带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和悲凉……”卢沉的论述自有他的独到之处,他是思聪人生与艺术的知音。
回想起我在病房里与思聪的那番议论,深感唐突和不安。好在思聪喜欢真实,而我当时表述的是一种真实想法。看来,要真正读懂思聪的画,不仅需要时间,而且还需要深刻的人生体验。
1998年初夏,我与卢沉作为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新聘的兼职教授,同机去姑苏讲学。我们朝夕相处,还一道去西山、同里游览。我们自然而然地说起思聪。有人曾说“周思聪是卢沉画派的代表人物”,我一直纳闷,不得其解。这次,实话实说,不禁发问:“此话如何解释?”
卢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深沉地说:“我们的艺术观点是相通的。我为她编画集、办展览,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她的艺术影响一代人,她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
“她实在是走得太早了!”我无限惋惜地感叹。
卢沉陷入怀念和悲哀中,沉重地点点头。
正如卢沉所说,周思聪晚年病中之作荷花是她的自画像。雨中荷花,透着几分悲凉,但以顽强的生命,吐着淡淡的幽香。思聪英年早逝了,但她的人品和画品,却永存世间。卢沉一直希望为思聪建立一个艺术陈列馆,这不仅是为了思聪,也是为了中国的美术事业。
思聪生前写过一篇《自传》,最后一句话是:“我只愿人们看到一个真实的我。”希望大家能从我这些零乱的回忆中,看到一个真实的周思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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